中國經營報《等深線》記者 鄭丹 金華 北京報道
“這幾年,你拍了很多爛戲,我也拍了很多爛戲,我們要不要一塊拍個好作品?”2019年時,靈河文化CEO白一驄跟導演楊磊開玩笑說。
這部“好作品”,是被譽為中國迄今為止最杰出的科幻小說《三體》。楊磊知道,不抓住這個機會,自己一定會后悔?!叭绻屢粋€不是《三體》粉絲的導演來拍,我不放心?!?/p>

此前,騰訊公司副總裁、騰訊在線視頻首席執行官孫忠懷拍板開發《三體》劇集時,也講過類似的話。當時騰訊內部決策層產生了很大分歧,孫忠懷心里也沒底?!翱傆X得如果我們不開發,交給別人,不太甘心?!?/p>
白一驄后來坦言,得知有機會做這么好的項目時,興奮當即大過了所有理智?!爱敃r的感受是,大概率是做不好的,如果真的做壞了,最好我們也能參與一下?!?/p>
2016年4月28日,靈河文化與游族影業(現三體宇宙)成立第一個《三體》工作群,命名為“你們都是蟲子”,由此拉開序幕,前后建立了上百個《三體》相關主題的工作群。
2118天后,由白一驄擔任制片人、楊磊導演的《三體》劇集收官。一個新的工作群已經建立起來——“真理總沾點灰”,《三體Ⅱ》的改編開始了。
在已有的諸多報道中,國產劇《三體》被冠以至高榮譽。它彌補了國內硬科幻題材劇集的空白領域,成為中國科幻發展的里程碑作品,其口碑一路飆高,目前豆瓣評分已經漲至8.6分。
《三體》是否成就了楊磊?面對記者提問時,楊磊想了一下:“我必須要承認這一點,以后,沒有人會說是楊磊拍了《三體》,而會說這是《三體》的導演楊磊?!?/p>
“拍得寸步難行”
44歲的楊磊穿一件印有劇中天線圖案的白色衛衣,面露疲憊,時而喝一大口加濃的美式咖啡,提提神。
這段時間,身為“社恐”的他頻繁面對鏡頭,接受采訪與會議連線,熟練地回答關于拍攝《三體》的一切問題。一開口便會發現,他身上明顯還彌留著一股當初沉浸于《三體》的興奮勁兒。
“我想讓更多人知道《三體》,這樣我也沒白干四年?!彪娨晞¢_播后的一個月內,他發布了168條朋友圈,全是《三體》的宣傳內容。說著,他摸摸锃亮的腦門兒,過去幾年,頭發掉了許多。
回顧整個拍攝過程,如同闖入了“三體”游戲,讓劇組徹頭徹尾地體驗了一回“亂紀元”。
2020年七八月份,浙江多地氣溫近40攝氏度,大太陽明晃晃地懸在空中,地面燙腳。這一年,也被世界氣象組織認定為過去十年來最熱的年份。
動作導演張林東要對百來號群演進行20多天的軍事動作培訓,力求還原“古箏行動”中的多國特種兵聯合作戰場景,所有演員身穿厚重的作戰服,背十幾公斤的裝備,在叢林里穿梭。

拍攝紀實 受訪者供圖
正式拍攝時,為航拍出氣勢磅礴的大片質感,車隊需要從2000多米之外的場地出發,在蜿蜒的公路上疾馳。這也使得劇組身心俱疲。地面坑坑洼洼,車子咣咣咣開過來,由于溫度過高,發動機頻繁出問題,熄火了;群演陣隊在下面負重跑,跑著跑著,接二連三有人一猛子扎在地上,暈倒了。
“一會兒拍不了了,過一會兒又拍不了了。這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睆埩謻|說,所有人在太陽下暴曬,衣服清一色滲出白花花的鹽漬。鏡頭外,很多人光著膀子汗如雨下,他們現場開玩笑:“我們能不能暫時性‘脫水’,等天氣涼快一點再拍攝?!?/p>
到8月初,臺風登陸浙江,趕在臺風倒計時里拍戲的劇組,被困在寧波。有一次,拍攝“審判日號”相關戲份,風力達到八九級?!拔覀兊趿艘粋€12米×12米的藍布架子,唰一下倒了,幾個人差點被掃到船底下去?!?/p>
B組導演郄國偉回憶,拍攝葉文潔與伊文斯在郵輪最高處說話時,下面的拍攝組已經扛不住風力了,好在上面的演員能抓住欄桿?!帮L非常大,頭發、衣服完全不可控了,最后頂著風把那一小段拍完,趕緊撤?!?/p>
同年11月中旬,西伯利亞寒流加速南下,導致東北大面積出現特大暴風雪?!度w》劇組趕往黑河,實地卻不下雪?!拔覀?019年底就在黑河搭好景,等冬天白雪覆蓋屋頂,結果沒雪?!卑滓或嬛荒芘R時安排劇組采取預案,將東三省的所有造雪機都搬過去。零下30多攝氏度,他們在黑河人工造雪,水一倒進造雪機,馬上被冷凍,機器時不時停止運轉。
機器噴出的雪花還沒落地,就變成了冰碴子,冷冷地砸在臉上,那種滋味兒不好受。用白一驄的話說,拍得寸步難行,天天跟雪打架,天天跟雪拼命。

東北林場拍攝場景 受訪者供圖
去東北拍戲,攝影導演劉屹本就一萬個不愿意。之前,他跟著楊磊在牡丹江拍攝《闖關東》,留下了心理陰影。當時,楊磊凍得纖維環斷裂,骨頭變脆,兩次被抬上擔架送進醫院。但楊磊愿意為了《三體》再蹚一把,裹了三層腰封奔往黑河。劉屹沒得說了,那就去吧。
“大家這么使勁地干這個事兒,誰也不能掉鏈子,誰掉鏈子誰死。你再不愿意,也得咬著牙往上沖,一定不能拖后腿?!眲⒁賻Я藥孜荒贻p的攝影師,都裹著發熱手套、發熱鞋墊,以及發熱的秋衣秋褲,渾身上下全是電池。有時在寒風里站一天,也拍不到好鏡頭,沒有人抱怨一句。
“這幫孩子知道《三體》意味著什么,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眲⒁僬f。
“拍《三體》是我職業生涯的榮幸”
故事開端于2019年6月,上海電視節,白一驄問鄰座楊磊,要不要拍《三體》,楊磊心里一驚,沒有應答,轉頭告訴了搭檔陸貝珂。
為此,作為《三體》重度粉的陸貝珂興奮了一整天。陸貝珂對科幻的癡迷有多重度?一位員工說,陸貝珂有次喝得酩酊大醉,拉著大家講宇宙觀,講不明白不罷休。
早在2006年,劉慈欣在《科幻世界》雜志連載《三體》時,經營特效公司的陸貝珂就想過,如果有制片公司找自己拍攝《三體》,該準備哪些東西、怎么報價?!拔蚁脒^其中的技術問題,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做它的視覺導演?!?/p>
陸貝珂跟楊磊一起創業,也是因為重度科幻迷的共同身份,一拍即合。他們的目標,就是拍科幻類題材。兩人時常寫科幻故事,念給對方聽。電腦里的故事存檔了很多,始終找不到投資人愿意拍。楊磊想,那先拍點別的,得掙錢啊。
機會來了。當務之急,是再看一遍《三體》,思考其影視化的把握有多大。陸貝珂寫了一封2萬多字的信,理智地分析當前影視化的技術儲備以及資源配比的可行性,這給楊磊打了一劑強心針。其中提到的一句話,被楊磊后來反復提及:“如果我們的職業生涯能夠跟《三體》重合,此生無憾?!?/p>

楊磊與陸貝珂聊天記錄 受訪者供圖
在那之前,騰訊視頻和制片方靈河文化已經拉了一份國內導演的長名單,從中挑選。騰訊視頻制片人汪悍賢曾向幾位導演發出邀請,有人感興趣,有人拒絕,其中一位大導演回復:“我對這個作品帶有敬畏心,出于這種敬畏心,我不太敢去碰?!?/p>
楊磊的名字,也出現在這份長名單中,一個靠后的位置。在白一驄看來,楊磊只要沒瘋,一定會接這活兒?!八窍肱暮闷拥娜?,這個我絲毫不擔心?!?/p>
果然,楊磊寫給騰訊視頻負責人一封信,表達自己對于《三體》的情懷?!澳軌蚺摹度w》是我職業生涯的榮幸,所以我想了很久,向您做這個請求,不管結果如何,至少今生無悔?!?/p>
騰訊在線視頻影視內容制作部副總經理、《三體》總制片人李爾云,在后來接受采訪時表示,正是這封信打動了自己?!凹热粚а葸€沒定,我們就定楊磊吧?!?/p>
隨后,郄國偉接到楊磊的電話,他聽出了那頭掩不住的興奮:“我們要干一個牛X的事兒!”
“要拍《三體》?”郄國偉懷疑自己聽錯了,他又問一遍:“是真的嗎?”前一天,妻子還念叨,要是能拍《三體》就好了。他笑妻子真敢想,那得是多大的榮幸。一天時間不到,郄國偉成了《三體》的B組導演。
接到通知的劉屹,形容自己是被餡餅砸中的人。他直奔器材公司,讓老板把當時最好的攝影設備在柜臺上擺成一排,選了全能型的8KVV,先預定四臺再說?!耙木团暮靡稽c兒,現在數碼產品更新太快,《三體》應該留一個高級版本,最好可以保存十年而且不掉價?!?/p>
2019年7月,《三體》整套班子搭建起來。應保密規定,劇組命名為“紀元”。但等到年底真正開拍時,新冠疫情襲來,城市如同癱瘓的機器。
“我們根本走不了,所有人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到了原定集結和開機的時間,人都湊不齊,但組已經建立起來了,換句話說,錢也在花著,你根本不知道盡頭是哪一天?!?/p>
這意外的一幕,與白一驄當初幻想全球拍攝的計劃大相徑庭,能開機已經成了一種奢望。
“這戲應該是成了”
“拍《三體》就是開荒。開荒是什么概念?就是你可能死在這條路上?!卑滓或嫊r常這么跟身邊人講。他們在險象環生的荒野里遷徙,又屢次在絕處逢生。
2020年4月,劇組一行車隊從北京南下,每人攜帶一張紙質核酸報告,前往橫店籌備開機。
“那幾個月,作為制片組最擔心的就是,千萬別有人感冒,千萬別有人陽了,千萬別有人被隔離,千萬不要把我們拍攝地給封了?!卑滓或嬚f。
他第一次有信心,是劇組開機的第二天,7月11日,要展現一場小伊文斯的“世界末日”。原著中,小伊文斯此刻面對的是被2萬噸原油污染的海洋,海鳥在黑油里撲騰至批量死亡。
為凸顯真實,楊磊提議,直接將一桶黑色顏料從小演員頭上澆下去。執行導演潘宇跪在男孩兒面前,面作痛苦狀嘶吼,示范對方呈現崩潰的情緒。他不停地用言語刺激男孩:“把這些海鳥(道具)想象成你的寵物狗,養了很多年,現在你的小狗死了!死了!”
男孩盯著潘宇,黏糊糊的黑水從他頭上滑落,情緒慢慢涌上來。最終,劇組看到了小伊文斯,他捧著海鳥跪在那里,單薄的身體爆發出張力,撕心裂肺地沖父親哭喊:“它們為什么會死?為什么要這樣?”
看到這一幕,白一驄被震懾了?!拔揖陀X得,這個團隊有成功的可能性。之前我一直在騙所有人,我們一定能做好,但其實我心里也打鼓。因為拍攝環境很糟糕,《三體》的內容表達以及未來的市場,都不是很明朗?!?/p>
接下來,劇組從舟山輾轉到慈溪一處民宿拍攝,飾演魏成的演員趙健,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三個小時醞釀情緒;拍攝“申玉菲發現魏成”時,演員李小冉的眼里閃出欣喜的光……這完全是白一驄想要的效果,他坐在監視器前琢磨,這戲應該是成了。

潘宇與“小伊文斯”扮演者 受訪者供圖
與此同時,劇組堅持將“現實主義”的手法貫徹到底。精準到魏成房間里出現的每一條計算公式,都要經由科學顧問團隊仔細查閱審核,確保無誤后,再找人抄寫,密密麻麻地貼滿墻壁。郄國偉要求,同一個鏡頭內,不允許出現重復的內容。剛開始,工作人員把寫好的公式拿給他看,工整漂亮。郄國偉說,這不對,重寫?!拔撼蛇@么一個瘋狂的科學家,他怎么會在計算時,把字寫得那么漂亮呢?”
“我們有一個基本原則,不能違背科學的基本規律?!臂鴤フf,整個拍攝過程中,劇組始終與科學顧問團隊保持溝通,在此基礎上,追求藝術效果。
也是因為如此極致追求“真實感”的誠意,國家納米科學中心、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國家實驗室、天文觀測基地等科研機構紛紛為《三體》劇組敞開了大門。這是迄今為止,北京正負電子對撞機國家實驗室與國家納米科學中心第一次允許劇組進入拍攝。
劇組驚訝地發現,原來科研人員們大多也是《三體》粉絲,為了這部作品能夠被成功影視化,他們愿意助一臂之力。

《三體》科學顧問會 受訪者供圖
來自《三體》粉絲的鼓舞,不只如此。一次,劇組在橫店附近,發現了適合拍攝“撞船”戲份的場地,但被另一個古裝劇組租賃了,扎起一堆蒙古包。楊磊一行人為趕拍攝進度,自稱“紀元”劇組,跟對方借用場地被拒。
閑聊期間,對方得知眼前的劇組實際在拍攝《三體》,隨即改變了態度。當天拔掉所有帳篷,第二天集體撤出場地,留下一句話:“你們一定要好好拍啊,不要辜負我們這些科幻迷的一片心意?!?/p>
一位主創跟記者形容,換作其他任何一個劇組,在那種情境下,可能都不會有這樣的待遇?!拔姨貏e吃驚,包括楊導在內的現場所有人都很吃驚,《三體》在粉絲的心目中的力量居然有這么大?!?/p>
但難題接踵而至,劇組回到北京籌備拍攝“作戰中心”和“紅岸基地”內景時,得知兩個大棚即將拆遷。留給他們的時間僅剩一個月,拍攝周期壓縮至原計劃的一半。
那段時間跟打仗一樣,所有工作人員連軸轉,只給演員留休息時間。白天拍一個棚,晚上拍一個棚。結束那天,棚里的劇組剛喊完“?!?,外面鏟車就開進了大棚,沒有留下一點合影與緬懷的余地。
從極南的云南到極北的黑龍江,從零上40攝氏度的寧波到零下40攝氏度的黑河,劇組一路風風火火殺向四海八荒,像按了快進鍵一樣高歌猛進。年底殺青那天突然剎車,楊磊一時緩不過神來:“拍完了?就結束了?”
大家圍著殺青蛋糕合影留念,上面寫著:“誰還能沒個理想?”楊磊也跟著笑,心里空落落的。殺青宴上,大屏幕播放拍攝的花絮,他的眼淚嘩就下來了。
他坐在人群里,感到孤獨。唱歌的人在面前來回晃,嘈雜的歌聲和喊話聲充斥著耳膜?!澳阒绬??這個時候,什么東西都行,只要有東西來,就能把你空落落的心填滿一會兒?!?/p>
“我們就管原著粉了”
劇集播出后,總編劇田良良經常會被問,是不是照著原著抄,改編難度更小一點?但她跟記者形容:“《三體》讓我當時有一種我要去死的感覺,一度抱著老白(白一驄)大哭,說我能力真的不行,幫不到你?!?/p>
實際上,田良良是白一驄心目中最合適的人選,他們曾聯合打造出多部爆款。但《三體》確實傳導出一股難以名狀的“疼痛感”,刺激著每一位主創的中樞神經。
初期,整個《三體》項目團隊都不知道影視化的選擇到底對不對。不論是白一驄,還是騰訊視頻,甚至劉慈欣本人也迷茫,不知道電視劇要怎么改。當所有人都沒有主意時,編劇必須承擔起探路人的角色,他們索性將所有可能改編的方案全部做出來。相比以往不到一年的創作周期,《三體》的改編破天荒地拉長到四年,前后寫出20多個版本,再一個個淘汰。
“我們都在尋找對的東西,整個過程會讓人覺得是不斷的失敗?!备邏褐?,有編劇成員選擇離開,新人再進來。那是一種接近窒息的創作氛圍,好像怎么寫都不對,以至于團隊養成一個習慣,但凡任何一個成員感覺哪個地方可能不太對,大家立即停止手頭工作,探討原因。
人物不對,用200%的力氣把人物想透,寫出來還不對,就是構建出了問題,推倒,重構。
他們終日游蕩于每一個小說人物的內心深處,感受角色的命運悲歡。當寫到楊冬發現母親真實身份是ETO統帥時,工作室的人都落淚了?!皸疃鸵Y婚了,已經放棄了物理學,決定做回一個普通人,但那一刻,縫合的傷口又被撕開。當時我們幾個人邊寫邊哭,完全被那段內容包裹住了?!?/p>
為不錯過任何一個閃現的靈感,改編團隊每人備一套《三體》,確保第一時間能抓到書,及時尋找答案。這些書下場慘烈,全部被批注得面目全非,其中幾本書的封面不知所蹤。
“我后來想,為什么不把我換了?!碧锪剂疾聹y,應該是在一次劇本匯報中,劇本得到了各方老板的認可:大結構沒問題,有可取之處,團隊也不錯。但這種夸獎背后隱含的事實,是劇本沒有真正意義上通過,田良良這樣想,她高興不起來,繼續埋頭改編?!八懈木幎家谛≌f本身的嚴謹和克制,就好像我們拿到一個科學公式,要做推導和驗證,可以說如履薄冰?!?/p>
在實際改編中,團隊沒有辦法在原著粉與全頻段觀眾之間做一個好的平衡。全頻段觀眾的流量,無疑也是很大的誘惑,但代價是“魔改”原著;從創作者角度考慮,白一驄傾向于“能不改最好不改”?!耙驗槟愫芮宄?,改了之后的危險和麻煩是什么?!?/p>
2017年底,平臺方騰訊視頻、制片方靈河文化、版權方三體宇宙,以及原著作者劉慈欣,就“是否要遵循原著?遵循到什么程度?”開了長達10小時左右的會議。
會上,靈河文化展示了篩選后的三套劇本。分別是75%的原著、80%的原著,以及90%的原著。每一套方案的文件內存在50G左右,包含視頻、圖片等素材,以此判斷觀眾的接受度。最終,由孫忠懷拍板,按最貼近原著的版本。他很篤定地說,我們就管原著粉了。
當天出席會議的人,對原著捍衛到什么程度?白一驄想起了一個有趣的細節?!澳翘?,大劉還提出一些有意思的東西,但是很多被我們否了,因為他要改原著,我們不讓他改?!?/p>
2019年初,靈河文化打磨出第一版劇本,騰訊視頻反饋比較滿意。田良良知道,這一次,大方向對了。下半年,確定終稿后,接力棒傳給了總導演楊磊。
楊磊很堅定,無論如何,要最大限度地保持原著的味道,田良良松了一口氣。

從左到右依次為田良良、劉慈欣、楊磊、白一驄 受訪者供圖
“不斷追加資金投入”
當被問及有沒有遺憾時,楊磊說,我盡力了。
“確實資源有限,錢也有限,你不能犯太多錯誤,想好了就必須得一槍打過去,打錯也沒第二槍可打,所以你每一槍都得打準?!?/p>
劇組始終在探索,如何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性價比達到最高,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汪悍賢在接受采訪時稱,為迎合《三體》原作中的時間背景,“三體”游戲被設計成類似于2007年3A游戲大作的形式,這樣既避免了恐怖谷效應,也減少了制作成本和周期。
在做三體人“脫水”的特效時,與原著中軀體水分緩慢排出的方式不同,陸貝珂采用的特效是,脫水的同時伴隨著劇烈的抖動?!熬徛兏?,沒有太大的沖擊力和刺激感。我們也沒有那么多錢,讓脫水鏡頭持續很久,通過這種抖動,規避了一些計算上更復雜、投入資金更多的細節效果。觀眾的視覺會被這種抖動吸引,其他地方就可以淡化?!?/p>
全劇最燒錢的劇情,非“古箏行動”莫屬。歷經四個月堪景、拍攝,最終呈現時長只有20余分鐘。為還原出像撲克牌一樣攤開的“審判日號”,劇組找來幾十噸鋼,用擠壓機逐個擠成鋼片,再將一條條鋼片焊成一艘輪船,突出船在應力后扭曲變形的感覺。在后期特效資金投入方面,“古箏行動”占全劇特效預算近1/4,單位時間資源使用達到最高。

“審判日號”攤開模型 受訪者供圖
按照白一驄最初設想,“古箏行動”這種大規模動作戲,應該打造出美國大片里的氛圍:在慷慨激昂的音樂伴奏中,直升機嘩啦啦懸在空中,軍用悍馬車隊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特種兵傾巢而出。
實際情況是,沒有大型作戰基地,沒有部隊支持。也不可能有直升機,全靠后期特效處理?!罢媸钦也恢?,沒有人給我們用,最可怕的是,我們的道具庫里沒有可以用來拍攝這種戲的車?!?/p>
當他們發現西安有一個悍馬俱樂部時,團隊考慮租賃一批接近2007年款式的悍馬改裝,租金一天3萬元。白一驄一算賬,知道這事兒沒戲:租10輛車,一天30萬元,從西安開到寧波三天,100萬元沒了,改裝花三天,200萬元沒了,用完開回去,1000萬元沒了?!爱斎晃覀円部梢杂眠@批車,但性價比很低,還不如后期做特效便宜?!?/p>
由于一些不可控因素,電視劇也沒有充足的時間去渲染特效?!澳壳按蠹疫€挺寬容的,認為我們的特效還可以。其實我們自己知道,渲染不夠?!卑滓或嬘浀?,中間為趕進度,有特效公司組織員工帶著機器,找酒店辦公,成本高昂。到后面,錢熬不住了,時間也熬不住了。開播前一個月,還在處理特效細節。
種種難題下,不斷追加資金投入,給項目的超期、延期、“開綠燈”,是孫忠懷能給到的所有支持,他此前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像《三體》這樣‘定海神針’量級的作品,不僅要看商業價值,藝術價值和口碑價值也是并重的。這些東西不能用錢來衡量,所以對于創作團隊的支持,從我的角度來說,是比較重要的事情?!?/p>
“這部戲的開發周期,遠遠超過了我們大部分的劇集,這是一塊非常難啃的骨頭?!彬v訊在線視頻副總裁王娟在《三體》幕后紀錄片中也表示,騰訊視頻在《三體》項目上的投入,每個環節都已經按照最高的標準進行推進與支持。
白一驄認為,中國科幻題材之所以難拍,很大程度在于,背后沒有科幻電影工業基地可以依托。與以往的民國、古裝、玄幻等題材不同,科幻題材在國內找不到成體系的工業化拍攝場景。例如拍宇宙空間站的飛行艙,一應俱全的橫店無法滿足,甚至全中國都很難找到。
相比而言,好萊塢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已經開始嘗試科幻題材,成體系的工業化拍攝基地日趨成熟,不斷更新迭代,以至于很多人認定,科幻是專屬于西方的題材。
目前國內已有的科幻影視作品,逐步在市場打開一個口子,但要撬動中國科幻類電影工業的發展,還需要時間沉淀。換種角度看,這也意味著,中國科幻這個昔日小眾的題材,已然成為一片亮燦燦的藍海。
“給歲月以文明”
1月15日深夜,白一驄蹲在成都的一個小面館門口,撥出一個電話:“老楊,你看吧,彈幕沒把你罵死,還行?!睏罾诼犕瓴豢月?,白一驄也沉默了,倆人都在悄悄抹眼淚。
《三體》電視劇在這晚9﹕30上線,他們誰也不敢看。直到12點多,出了一部分正向反饋,白一驄才點開視頻?!拔液苡赂业亻_啟了彈幕,看的時候就已經很難承受了。我們完全不知道會不會被認可的一個東西,突然被認可了。當時就很崩,很崩?!?/p>
此前,2020年12月14日,三體電視劇官博發布殺青專輯,1000多條留言中,大多表達對劇集的失望;2021年11月3日,在騰訊在線視頻V視界大會中,國產電視劇《三體》首度曝光預告片,迎來一片嘲諷。
2000多公里以外的楊磊,剛躲開劇組的慶祝邀請。他心里慌,害怕觀眾反饋出岔子,要是出去被別人認出來是《三體》導演,揪住罵可怎么辦。
接完電話,楊磊把臥室門兒一關,電腦開始播放《三體》。根本放不了多少,放一會兒就嘩嘩哭?!罢媸枪懿蛔∽约?,眼淚嗚嗚就上來了,連哭好幾天,我問自己為啥哭?不知道?!?/p>
《三體》占據了楊磊近四年時間,這些時間是怎么從他身上流過的,身邊的所有人都知道。
在前期籌備的一年時間里,燈光師尚偉見過楊磊每晚熬夜設計燈光和機位,把尚偉的活兒也搶著干了;拍戲的半年里,楊磊通宵工作以至于心臟差點犯病,演員張魯一送藥時吼他:“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后期剪輯的一年里,剪輯師津語和楊磊經常一起在機房捧著盒飯,各自盯著屏幕,都不說話;為電視劇配樂與調色那年,楊磊跟合作的音樂人半夜打電話,每次聊到凌晨三四點,如此打了七個月?!拔依掀艈栁?,是不是跟誰談戀愛了?!?/p>

拍攝“圍剿ETO”現場 受訪者供圖
“這部劇如果7年前立項、5年前開播,它的商業價值反而可能不會有現在這么高?!睂O忠懷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分析,商業環境的成熟、觀眾觀劇習慣的改善、付費習慣的養成、會員群體基礎的擴大,都使得劇版《三體》現在播出的效果要比幾年前播出好?!斑@些取舍是很難的,在推進過程中,其實無法精準預測到回報?!?/p>
不論怎么看,這都像一場代價昂貴的賭博。早在《三體》電視劇播出前,騰訊視頻就花重金拿下了《三體Ⅱ》的影視開發版權。白一驄想想也后怕,如果《三體》第一部搞砸,今天的結局就是另一副模樣?!拔覀兛隙〞涣R死,騰訊的賬面損失也會按‘億’計算?!?/p>
陸貝珂從中看到了社會對于科幻的接受度,如同火苗一樣往上躥?!翱苹梦膶W植根于科技發展,如果整個社會不太喜歡關注科學和科技,那確實沒有科幻小說發展的土壤。但這些年,這個土壤其實是越來越豐厚了?!?/p>
如今,國家科學納米中心前,開始有人打卡拍照。一位納米中心的高級工程師笑道:“現在報我的研究生,都比以前多多了?!?/p>
“這是好事兒,我們做了一件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弊寳罾谛老驳氖?,有些事情,悄悄地就發生了。一位朋友發來消息:“你拍的《三體》是什么東西呀?我家孩子馬上要中考了,每天躲被窩里看這個?!?/p>
楊磊覺得好笑。前陣子,在朋友的生日宴上,一個10歲的小男孩主動說起《三體》?!捌鸪跷覜]當回事兒,他戴一小眼鏡兒,跟我聊二向箔,噼里啪啦地講黑暗森林?!睏罾谡×??!疤炷?,這是真的厲害,現在小孩兒都可以這樣?”
“10歲??!我10歲是不可能拿起《三體》來看的?!睏罾诤芘d奮,仿佛看到了人類一直在進化的證據,中國科幻釋放的信號越發耀眼?!斑@就是種在他們心里的種子,等他們長大,種子就會發芽兒?!?/p>
2月14日那晚,《三體》電視劇正式收官,楊磊發了一條朋友圈:“給歲月以文明?!?/p>
(編輯:郝成 校對:顏京寧)